山川湖海玩耍行走的手艺人

发表时间: 2024-02-16 02:58:03 文章出处:米乐官网下载手机版

  2023年2月15日出发,4月15日回到景德镇,整整两个月,罗翔一直骑着摩托车在路上。大理、西藏、青海、可可西里无人区、沙漠公路、新疆喀什、敦煌……风沙雨露,绝美风景与险境中,他跑遍大半个中国,由冬到春。

  他并不是专业骑手,近四十岁的生命中,大部分时光他是一名西点师,一位手艺人。每天接触的是面粉、黄油、奶酪、炉火、烤箱,将形形的食材融合制作成精致可口的糕点,放在透明的展示柜里,等待与有缘人相遇。由甜品搭建起的桥梁颇为奇妙,它连接到美的体验与快乐感觉,由味蕾触发海阔天空的想象。

  比如,在制作一款杨梅+荔枝神仙搭配的蛋糕时,想象着一口吃出了夏天果树林里的味道;雨夜去景德镇御窑厂,听雨点落在伞上和屋檐滴落的声音,感觉上了年纪的老房子散发出古旧味道;早上一时兴起开始一场20公里的轮滑,或者,晚间做完点心顺路去村里送个蛋糕,难得好天气,就带着睡袋住在山间野林;买一辆摩托车时,幻想着有一天能在草原上极速奔驰,一路骑行,一路呐喊。

  在慢点烘焙店见到罗翔时,他刚刚经历了那次跨越大半个中国的漫长骑行,也刚好忙完了当天店里的事务。来到店中二楼的休息区,坐在那张小熊矮凳上,打开音响放起音乐。黄昏时分,店员们放松下来开始歌唱,从店内到店外,人们经过时开始驻足,细听歌声,听歌声里唱出的闲适、快乐与自在。

  三十八岁,和二十来岁刚毕业的90、00后们在一起时,像两股奔涌的溪流汇聚,流淌出同频的音调。这家经营八年的店,他渐渐开始放手,让更多年轻人参与进来,培养起一支团队,让他们由学徒慢慢成为管理者、经营者,开发新产品,创造出有趣的活动,有意思的玩法。店里的工作台时常欢声笑语,他在一旁静下来观察每一个人,揣摩他们的心理需求,和他们聊发展,聊未来。

  他享受着年轻人们愉快工作的状态,他回想起过去。也许,他们也和当年的他一样懵懂,未经深思熟虑,就那样拍着脑袋,跟着感觉往前冲了出去,趟了下去,在生活的水深火热中,一路周旋,一路沉享……

  15岁时,他来到父亲外出打工的小城——云南墨江哈尼族自治县。在那座城里,北回归线穿城而过,每年夏至正午,太阳直射北回归线,形成“日上中天,立竿无影”的天文奇观。

  那时的他无心赏析,每天的生活,就是顶着阳光的亮色在建筑施工工地上和水泥、砌砖瓦,挥洒汗水和无穷无尽的精力。大大小小的工地他都呆过,人在高高的架子上行走运动,有无保护措施的也都有。一切都在兴起,在创建,川南山区里长大的孩子对生活的想法一片空白,无人引导,只能沿着上辈人的路,走出山村,跟着那个创造不息、变动不居的社会,游走。走到哪里,算哪里。

  有一天,他走到了城里的一家蛋糕店。是那种县城里最老式的糕点店面。店主招徒弟,一个月两百块钱,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。十九岁的他,找到了另一种劳碌,也找到了另一种孤独。从日晒雨淋,到一个人与面粉、奶油、烤箱,与弥漫整个屋子香甜的气味相伴。他学会了做面包、饼干,开始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方向。

  从没有方向中偶然碰见,找到一个方向,就像旋转的树叶,在偶然吹来的一阵风中,找到了下一程飘飞的方式。

  在高强度的机械工作中坚持了一年,他选择了离开。想家了。一拍脑袋,他在家乡开了一家自己的蛋糕店,在县城的一所小学校旁边。自己动手搭建起了蒸汽发酵箱,店里就两个人。他做蛋糕、面包,母亲背着、推着、挑着,一路叫卖。因为毗邻学校,价格实惠,糕点很好卖。尤其是放学时,新鲜出炉的面包带着点城里的洋味道、洋款式,五毛、一元、一元五一个,一推来孩子们就围过来,掏出零花钱买走自己最喜欢的那款,填充空洞的味蕾。

  那四年,赚了些钱也着实辛苦。每天在30平米密闭空间里劳作,拿着当学徒时学到的、不那么过硬的手艺,做着“土土”的糕点,人生好像又进入了一层不变的模式。

  二十岁刚出头,他想看看更大的世界。又是一拍脑袋,他来到成都开了家店。转租费四万,每个月好几千元租金,卖的东西还是从前一两元钱的面包、蛋糕。在未经任何市场调查与研究下的这次决定,走得有些艰难。城里人的新口味、新样式他不懂,多年前边远小城学来的手艺,无法让他在大城市立足。

  回到家乡辗转于各式西餐厅、糕点店,再次当学徒学手艺,学技术,学时尚理念。那几年,母亲是他最大的支撑。从家乡到成都开店,再回到家乡学艺,伴随身边。他觉得自然而然,各自做着各自的事,各自承担起一个角色,默默鼓励相伴。

  他在生命之流、社会之流里辗转,因为没有走读书这条路,也便没有一点模式与套路,任何阻碍,随遇而安,跟着际遇去选择、去发现、去感受,去获得、失去与成长。如一棵小苗,放任到天地间,沐风栉雨,自在生长。

  2008年汶川地震,对他有所触动。具体是什么,他说不清楚。他决定来到哥哥工作的城市,试一试。

  那时,他并没觉得这是一座文艺小城,会给他带来新的灵感。只是单纯地想来耍一耍,懵懂地想找到新的方向。那年,他在市里连锁的天翼蛋糕点干了三个月,没找到感觉,又回了家乡。2015年,他再次回来。开一家店,始终是一个心愿。他想在这个城市,开一家自己的烘焙店。经过多年手艺磨练后,一家新的有意思的店。

  多方选址,他在市里一个较为高档的小区长虹金域选中了一家店面。店主之前做摄影,店里的装修他很喜欢,Loft样式的二层楼,店门口的玻璃窗很大,只需要简单装修做好烘焙的料理台,便可开始。店名很快也有了,“慢点”,慢下来,静下来,用心沉浸。

  他还是一个人。一个人开店,一个人在料理台琢磨产品,专注做东西。像景德镇这个城市所有的手艺人一样,把每一份点心当作艺术品来雕琢。他觉得这像是一场试验。背后,是他十几年的社会游历,潜心积累的技术经验,生活体验,审美趣味,还有,对人的揣摩。

  甜品,是对生活中美的表达,是人与人情感的连接。当你对烘焙底层工艺纯熟掌控,再融入山川河海的内在体验时,糕点便有了灵动的味觉。

  “口味纯正。”这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李小聪的评价。更多人,甚至从十来公里外打车过来,只为了买上一份他们喜欢口味的糕点。旅居景德镇的很多老外,也爱上他的面包。一份芝士蛋糕,就着下午茶品味时,常常有梦回故乡的正宗感。就连他的哥哥元通也忍不住夸赞:“真没想到,他的手艺还是很过硬的。”

  对于手艺,他从来不讲,只是做。我与他没见过几面。只因和他哥哥元通是同事,也是老乡而与他相识。每次见面,他不说话,连简单的应和都没有。就是在他的东西里面。专注,一分一毫都不能差。

  这种典型的手艺人性格,在这座手艺之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接纳与认可。人们在他做出的糕点中,感受他的情绪、心情,他这几十年来积累起来的所有东西。这里丰盛的自然山水,也给予他充分的玩耍空间,去发现,放松,找寻新的识见与感觉,打磨出更有时光和生活印迹的甜品:柠檬巴巴露亚,斑斓三明治,浮梁红茶巴斯克……

  在那晚的闲聊中,他谈的一直是理念与觉醒。“这两年,我才感觉自己有醒悟的感觉。”三十多岁时,带着一路而来的尘埃和在社会无知无畏打拼的劲头,他开始真正思考,自己是谁,要成为怎样的人,要过怎样的生活?他发现,见识是多么重要。

  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小城,无人引领。一路向前摸索着,眼里,就只是前辈人的路。“你看,现在的孩子,从小就见过那么多世面。世界各地都游玩过了,有无数种活法。”见世面,长见识在他的生活中成为无比重要的一件事。在他的朋友圈里,这些年,除了烘焙甜点,就是“耍”,在景德镇各处耍,到全国各地耍。骑行、野营、轮滑、摸鱼,“说走就走的旅行”随意发生,就像他当年一拍脑袋去开店,三十而立四十不惑,一拍脑袋,他又成为一个自由玩耍的孩子。

  这些别人看来不务正业的玩耍,让他长见识,影响着他的生活,也让他觉醒。比如,他最为衷爱的骑行。

  “骑行,像一场修行。”从丽江丙察察进入,绕新藏小环线,目的地敦煌。今年春天开始的这次远途,是他这几年野心最大的一次骑行。

  有时,他一天都在追逐着太阳,直到日落;怒江边上,偶遇天然温泉路上绝美景色,一眼就能消除疲劳;海拔3600米室外温度负7度,穿上全身是泥的骑行服一路前行;一天骑行太累一觉睡了10个小时,醒来竟然有种错觉,那种小时候醒来有点懵逼的感觉,想想自己睡在哪里,是不是上学要迟到了?

  从到格尔木,绕过可可西里无人区走315国道,一条路向着昆仑山脉诞生,横躺在塔克拉玛干漠,穿越姜塘无人区,欣赏世界上最美最孤独的公路;在中国最尾部的城市喀什,领略西域风情,看太阳九点下山,看人们10点吃晚饭;边境大同村,领略沿路丹霞和雅丹两种交替地貌,在可可西里看藏羚羊,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小镇且末偶遇当地县委书记和博物馆长,一个人在昏暗的博物馆看干尸;在中国十大夜市之一——和田夜市,品尝整个南疆的饕餮美食。

  听着他的讲述,我体味着那种艰难遭罪与绝美体验的极限生活,他孤独而专注地在荒野中骑行,迎着朝霞、烈日、风沙。零下十多度,风力十二级,全副武装,有时靠躲在大货车后,或趴在地上躲过左右而来的飓风。

  那时,过去现在与未来瞬间消失,眼里只有一件事,顶住,向前、向前、再向前。他没有准备脑、手、脸部的护肤品,行路半个月便已适应。他曾约上一个曾经的骑友一道从大理出发,行至西藏时同伴便因摔折胳膊而住进了当地医院。在西藏的医院里,他看到了病床上躺满因骑行而受伤的骑行者们。“必须要极度专注,一刻也不能分神。”

  这种专注,甚至比做甜品时更为沉浸与愉悦。因专注,他获得了自由。选择他所要经受的状态,选择忘却,选择坚持。绝美稀见的湖海山川,拓展了内心的见识与天地。

  “见识的扩展,并不全是人的影响,自然界的畅游更让人受益。这些年里见识的提升,更多得益于长途骑行。尤其是这一次,两个月,都在路上,遭了不少罪。心里,是圆满的。”

  他比之前更健谈。话一句句往外掏,停不住。他哥哥元通在一旁,插不上话。作为哥长,他一直关注也见证着弟弟的成长。他们具有同根的,从自然山林中生发的某种灵性,某种艺术家、探险家的特质。只是,因人生道路选择的不同,也有了不同的样貌。

  “我过了四年平凡日子,你一下子就穿越了千年。”弟弟来一句感慨:“有时候什么都想做,又什么都做不好。别人都在拼命往前的时候,我偏要慢一点。”他在下面略有说教地留言:“什么事都想做,自然什么事都做不好,大家都一样。”不同角度看世界,来自不同世界的见识与思想。

  他筹划着在景德镇御窑厂附近的小巷里与朋友合作开一家空间,茶、茶点,或许还有非常多文化要素,做成IP,成为年纪轻的人喜欢的网红打卡处。“过两天那边就要开始招商了,我要去看看。”

  尝试做更多有意思、有价值的事情,赚更多的钱,更好地享受生活,这是他从00后年轻人身上看到的状态,也是他想要实现的一种松弛感,未来,自由又无限可能的样子。

  “我从来不做让自己睡不着觉的事情。比如,花几百万买一套房还房贷。比如,想着要娶一个当地媳妇,天天想着财礼钱……”

  华灯初上,夜色渐炽。店里店外歌唱声音渐息,年轻的店员下班回家,四周安静下来。安静,是内观的起点。橘黄色的灯光下,谈到未来,罗翔略有兴奋。

  “这几年,我们总是看到疫情、战争,社会其实一直在发展,‘一带一路’倡议就像古代的丝绸之路,国与国之间会慢慢的繁荣。我想,有一天穿越边境线去骑行,去巴基斯坦,去缅甸。兴许,有一天,我会去国外生活开个店,娶个外国媳妇。有什么不可能呢……”

  他嘿嘿笑起来,哥哥元通在一旁看着他,试图走近这个他关心了几十年的,理解,也不理解的亲人。他的脑子里,有弟弟未来要开的空间,现在的这个店,有等待他晚归回家的爱人、孩子,也有千头万绪忙不完的工作。

  罗翔的脑海里,也许单纯地,只有一幅画面,跟着心流走想要的生活。一路骑行的风沙,敦煌莫高窟里能看哭人的佛像,时而四处流浪,时而专注一域。由大西北的穿行感受南方小镇的美好,在一块芝士蛋糕中,在一个凉爽夜晚,感受微风抚过脸庞,感受不易觉察的,细腻的甜蜜与清和。